从小拥抱草原的自己,曾经以为夏天是属于草原的,更准确地说是属于草原上的石头人的。
再傲娇地说,夏天,曾经一度只属于我和我的石头人。
那是一个花岗岩石头人像,驻足在昭苏县巴勒克苏大草原,他一直面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背有九根发辫,手握酒杯与军刀。
时间在他身上雕刻着历史长河中游牧民族的盛世容颜——宁静而沉默,发出神秘且诡异的微笑。他的任何情绪,悲伤亦或快乐在我看来都正当且自然。
石人像是一种非常典型的草原文物,在新疆阿勒泰地区、伊犁河谷,都有他们坚守墓地独自傲立的身影。
不仅仅是新疆,从蒙古高原到西伯利亚,再到整个亚欧大陆草原都有石人像站立的身姿。
最早在新疆发现草原石人的是清朝末年旅行家徐松。《西域水道记》记载了徐松游历新疆伊犁河以西地区时发现石人的情景——辽阔的草原一望无垠,有几处巨石矗立着,看到神似人面的石像,徐松认为应该与唐代昭陵前的石翁仲一样,是古代军人墓葬的附属物。
甚至于远在智利复活节岛上,石人像也是在此守护千年的主人,他们称霸全岛,或站立面向大海,或躺倒仰望天空,或成群结队,或独自站立。
▲智利复活节岛屿上的石人像
当内蒙古锡林郭勒盟太仆寺旗发现突厥石人像,当阿勒泰青河县发现的14处墓地中有19尊石像,当青铜时代的萨姆特墓地石人映入我们的眼帘,当智利复活岛的巨人石像拔地而起,面向海洋——我们知道,石人从未停止对我们发出历史的信号,人类也从未停止探索石人背后的故事。
他们来自哪里?出自何人之手?他们为何而立?为谁而立?他们想要对这个世界述说些什么?时间又赋予了他们什么样新的含义?
▲昭苏县一家三口石人像
小时候,爸爸妈妈在县城以东五千米左右的巴勒克苏大草原放牧。那片土地平原辽阔,绿草成荫,也许是羊儿的慧眼识得了一方良土,也许是被那块土地上永恒的主人花岗岩石头人像所吸引,父母最终选择依石像而居。
一座毡房,一处人家与草原石人的故事就此开始。
最初距离石头人像近五十米的场地便是我们的家,是我们的毡房。
一开始并没有人留意这块土地和这座石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年幼的我将其占为己有。
记忆中的他很高大,我好奇鸟儿停栖在他的头部会留下什么,好奇他腿部的那些文字记录了什么,好奇他是男儿为何会有九根发辫,好奇他为何会同时举着酒杯和军刀,好奇他的眉毛、嘴唇和神秘的微笑。
他是我的王子,他是我最初的恋人;他是湮没的历史,他是凝固的生命。
他,好一个天外来客。
再后来,不少学者、专家和游客陆陆续续地前来观望石头人,不同的仪器和笔墨开始探索这座石像的前生今世。
有学者说这石像已有多年的历史,每当突厥骑兵杀死一个敌人,死后就在墓前立一尊石人,用来展现突厥骑兵的赫赫战绩;也有学者说这是突厥人自身的雕像,是突厥武士的荣耀标识;
更有专家破解石人像上的符号后得出:那些符号是曾经流传于丝绸之路上的粟特文字,猜想是否为可汗之墓。但对此历史资料间并不能一一验证,也不能断然下定义。
随着历史研究的推进,仅有的文物并不能断定他们来自哪里?他们为何而立?
草原石人便成了新疆石人像的未解之谜。
好像他们彼此间有神秘的力量在互相吸引,互相印证彼此的价值。
他们长相奇特,或头戴帽子,或长发飘飘,或双手抱于胸前,或手举酒杯,或手提军刀……但他们都有一个特点,他们一直站立着面向太阳升起的地方,他们一直面向希望。
我想,他们是来自古代民族的使者,他们是草原文化的守护神。也许我们无法定义历史,定义石像存在的意义,但当生命的某个阶段,我和他发生了联系——对不起,我自然要对他赋予属于我的意义。
前来的学者和游客自然会被父母热情地引进毡房乘凉喝茶,或者骑马游玩。各类学者、游客的到来给我们家平淡的生活增添了许多色彩,前来的学者也许告诉了父母这块土地的商业价值,提议可以发展农家菜给前来的游客和学者们以更好的体验。
从此家里的毡房和马儿多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也多了,石像也被保护了起来。其他地区散落的石头人都被聚集在一起,这片草原渐渐成为了新疆历史的瑰宝,家乡宣传的代表,人民致富的宝地。
十五年如一日,父母在每年晚春都会来到这片草原,毡房的落脚点却离我的石头人一年比一年远。
是啊!仅仅属于我和石头人的夏天被定格在了我的童年。我们独处的时光被闪光灯曝光,相拥的机会被栅栏阻拦,曾经形影不离的时光慢慢地被封存进记忆的宝盒。
一直陪伴草原石人从无到有的爸爸妈妈十分感恩草原石人给我们家生活带来的改变;于我——幼儿园、小学、初中,每逢暑假看望草原石人已经成为我与石人的年度安排。
这里是我打开新世界的窗户——在这里,我是帮爸爸妈妈端菜的小小服务生,是帮爸爸妈妈翻译菜单的农家乐小老板,是提起冬不拉欢迎五湖四海的游客并讲述新疆游牧民族传统文化的家乡代言人。
在这里,我看到了全世界;在这里,我爱上了全世界。
我好奇那些举起相机的人们,好奇他们不在草原的生活会是怎么样,也好奇那位用相机拥抱草原的梁叔叔。
这位来自西安的小伙选择将生命的一小段同草原石人和我们一起度过,体验骑马的日常,感受草原的夏天,一个平凡的选择带来的却是一段令人难忘的回忆。
因为一顿家常便饭的缘分我们坐在一起,成为了朋友,成为了家人。
他到新疆来,我们到西安去。我们融入彼此的世界,再悄无声息地回归原来普通的生活。
▲梁刚涛叔叔的素描画随着我逐渐长大,端菜迎客、赶牛的日子成为记忆深处最美的回忆。
内高班的列车南下,草原石人开始成为我笔尖的故事和课堂的分享。步入大学,遇见了更广阔的天地,看见了各地各式各样的石头人像,但唯有我的草原石人是永远无法忘怀的。
疫情后的几年,我们全家人开始慢慢地选择离开草原石人,但我们的毡房依旧在那里,我们的故事一直在那里。
夏天的某一天,我们依旧会回去,像是探望旧友,像是故地重游。
可惜我从未见过冬天的草原石人,也从未在冬天拥抱和抚摸过我的王子。
好像冬天不去打扰他是我们默守的约定,但他依旧在那里,举起酒杯和军刀,凝视着可以重唤生命意识和力量的方向——太阳升起的方向。
在离开他的那些年,我时常想,我的王子在历史的长河中遇到过多少的分分合合,他一直矗立在哪里,好像世间的变化与他而言只是吹过的风,下过的雨。多少人仰慕他,又多少人破解他,但终究得不到他。
我,也一样。一样是他无尽的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一次烟雨。
但于我,这足矣。
草原石人,也许是草原先民的守墓者,在千百年的风雨洗礼和风吹日晒中,见证着这片土地繁衍生息的民族历史。
草原石人,也许是当年边境的守护者,手中的杯子便是和平的橄榄枝,在不同的时期,他们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和信念尽可能在地球的各个角落矗立着,将和平的希望带给人间。
▲昭苏草原上手举军刀与酒杯的石像
我想,未来,我和草原石人的故事、我们和草原石人的故事都将继续在安静而隐秘的姿态中完成,我们会将对彼此的守护随着夕阳落入我们的想象。
我们将继续珍爱和平,在历史的长河中继续做一个牧羊人,和季节手拉手,和石头人肩并肩,跟随并观看大自然所有的宁静与美好。
最后
祝你
祝我们
成长快乐!
-END-
—本文由“我从新疆来”原创,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