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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横秦岭上

1

穿梭于起伏的群山迎着西照的斜阳,我又一次来到了秦岭深处的凤县。

我记不清这一回是多少次来,五十多年里我无次来过这儿,小时候是父母带着,后来是独自一人。

上紫柏山拜谒过隐居于此间的张子房,去灵官峡寻访过采风到这儿的杜鹏程;亲历过凤县新旧火车站的变迁,见证过“十八道弯”的省道通车;感慨过凤县早年的闭塞落后,也领略过凤县今天的开放繁荣;目睹过亚洲第一高喷泉的雄姿,体验过高速路穿入秦岭的震撼……。

与大多数人只为一睹凤县的美景不同,我之所以这么执念一次次来,表面看和当年随父母来一样,只为了在一座荒坟前烧香叩头,藏在心底不能说与他人的,除了替百年的父母来此还愿赎罪外,再就是解开缠绕我多年的谜——我是谁。

户籍上白纸黑字写着我叫孙新川,出生地是新疆伊利州的昭苏县,籍贯是秦巴山地的广元。粗略看除过父母逃难走过凤县,这儿和我几乎一点关系都没有,但直觉却一直提示我一定有,虽然多年我一直找但没有找到。

早年我曾无数次问过父母,为什么要大老远来这儿叩头烧纸,坟里的人到底是谁和我啥关系,父亲只说是亲人母亲也点头说是,说的很真诚但眼神却都有些飘。

在我一再追问下父亲早年曾吞吐说,上世纪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老家走马岭闹饥荒,一大家子上下七八口人,吃了上顿没下顿,草根树皮都啃光了,观音土吃得人满脸青灰、浑身浮肿,行走起来都很困难。日子实在没法往前去,听人说大西北地广人稀,只要肯出力不愁吃穿,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父亲,为活命带着新婚的母亲扒火车,一路翻山越岭钻洞过桥往西跑。听说那时在内地这种情况不少。

当年穿越秦岭的宝成铁路刚通车,不知何故火车到双浦镇站(凤县车站)不走了。当时他和母亲已快两天米水未粘,头重脚轻在山路上不知摇了多远,黄昏时母亲两眼一黑瘫坐在路边。

看到蜷缩在自己怀里的女人,脸色土灰半睁着眼气若游丝,轻飘得就像一团棉花,惶恐的父亲扭过身撕破嗓子喊救命,然而层叠的大山间,除过他自己余音不绝的回声,四周连一个的人影儿都没有,父亲绝望至极搂着母亲放声大哭。

2

凤县古时候被称为“凤州”,位于秦岭腹地群山环抱,早年是长安通巴蜀的必经地,有“秦蜀咽喉、汉北锁钥”之险要。据说羌族人最早曾居于此,后来因躲避战乱南迁入川。近年为拉动经济造福一方,被誉为“羌族故里”的凤县,深挖地方资源进行旅游开发,不知从何时搞起羌族民俗文化,其中最受热捧的就是羌族歌舞。虽说多年里我早已见多不怪,但每次来还是喜欢在夜幕下去人群里走走。

夕阳隐于西山习习凉风拂面,随着水面一抹橘红摇闪变淡,天色由红变紫进而灰黑,巨大的夜幕眼看就要落下来,两岸多彩的灯火伴着星星次第点亮,凤县城像一个楚楚动人的美女,褪去素雅清秀的绿衫红袄,换上珠光宝气的夜礼服,妩媚妖娆浓妆艳抹登场了。

在周围游客一阵阵躁动中,和以往一样随着人流寻着羌歌,我来到最先热火起来的地方——羌族篝火舞蹈表演所在的街上。

篝火熊熊羌歌阵阵人潮涌动,拍照的闪光和咔嚓声、鼓掌和惊呼声此起彼伏,受感染被带入的男女老少都有,拉扯着不自觉加入到舞动的人群,也全然不顾以前跳没跳过会不会,也不在乎跳样怎样别人笑不笑话,人们像着了魔一样随着节奏舞动。

这份狂热我不反感但也不入流,多年来一直满足于置身其外,以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脱,漠然侧行冷眼手舞足蹈的人群,心情好时权当欣赏一场欢快的表演,心情差时就像静观一众群魔乱舞……

站在街角正一任思绪天马行空,突然攒动的人头里出现了一张脸——一张父亲描述过的、铭记于心的放羊人的脸!

虽说记忆中我从没见过,但父亲多次噙着泪花给我讲过,他的形象就像刻在我的脑海里。

国字脸、宽眉、圆眼、大鼻子,方下巴一缕稀疏的毛茸胡,神态腼腆挂着浅笑,慈眉善目,一幅菩萨像……

呆望中,正在和脑海的印记作比较,一眨眼却没了踪影,我不顾一片怼怒的白眼,冲入人群,从头找到尾,再从尾到头但没能找见。

难道是我思虑太重、心太急产生幻觉?还是你不能瞑目,游魂飘荡显了形?你是有屈要向我讨还公道,还是心存不甘想告诉我……

3

母亲和父亲很幸运最后被人救了,救他们的正是这个放羊人。深山老林寂静回音传得远,他听到哭喊声翻沟跨河跑了过来。

“放羊人善良心好,要不然我和你妈早都做鬼了!”父亲曾抹泪说。

父亲再一次给我说被放羊人救,是在多年后有一回和我喝酒。那时候母亲早已仙逝归天。有一天趁妻子带孩子去娘家,我捯饬了两个凉拌,开了一瓶白酒,本想父子俩好好喝一回。酒是新疆的伊力特,只是没想到一瓶没喝完,平常不胜酒力的我还余兴未尽,自诩一瓶算漱口的父亲舌头却直了。

在烛光跳跃香烟萦绕的母亲遗像前,喝多了酒的父亲磕绊着开始讲述那次被救,拧着眉深邃的泪花一个劲闪。

在放羊人的土屋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看着炕桌上冒气的热水和馍头,父母两眼发直不停地吞咽唾沫。

那天晚上围坐在简陋的土屋,放羊人忙前忙后满脸喜悦,像家里来了贵客一样招呼,除了开水馒头还有熏肉和高粱酒。

“尝尝这熏肉!刚切的自己熏的,俺山里人爱吃也都会做!”他一手递盘子,一手拿着切肉的刀,一脸憨笑说。

看着那把闪着寒光的短刀,父亲抖着筷子夹了一块,没送入嘴掉落在地上,神色慌张低头伸手去摸着捡。

“不好意思,肯定是这刀吓着你了!”他绯红着脸笑了一下,麻利地收回刀插入破旧的鞘,一边给闪着亮光的黑碗盛红高粱酒,一边像做错了事一样,一脸歉疚地继续说,“这把刀是祖上传下来的,很锋利,听我爷说是一位大户人送的,说是祖上在关外做生意救过他。平时就挂在进门顺手处,山里边野兽多得有个啥防身。”

秦岭深处的夜潮湿阴冷,昏黄闪动的煤油灯下,看着这一间挡雨遮风的土屋,尤其是案板底下隐约的粮食口袋,屋梁上挂着的一串串黑灰腊肉,以及半空晃着黑影的馍笼,打地铺蜷缩在外间的父亲红着眼,和母亲悄声商量着下一步,痛苦艰难的决定就这样开始了。

看到放羊人还有些家底,养活一半个人不成问题,俩人瑟缩在墙角叽咕了一阵,父亲起身忐忑地向里间走去。

“老哥,白天你也都看见了,我兄妹俩一路扒火车从四川过来,到了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吃的早没了又咋能走出这大山,你老哥行行好收留下我俩,苦活脏活我们都能替……。”

“大兄弟,不要说了这不成。你知道我就是个放羊的,像鸡一样满山寻着刨食吃,咋能养活起你们俩个大活人,今天先在我这儿将就一夜,明天一早得赶快想法子寻出路。”

回过身,和母亲你哀我叹合计了半天,父亲湿着眼又走过来找放羊人。

“老哥,看得出你是一个大好人,说实话我是去新疆投奔亲戚,没想到火车半道不走断了我俩的腿。看情形收留我姊妹俩你也真为难,我寻思这样你看行不,我只把妹子一人暂时留下,等一切安排好了我再回来接。秦岭满是大山深谷,女人翻越毕竟不方便。你尽管放心我妹子不白吃,她听话勤快能干啥都会,洗衣做饭缝补衣服……。”

“大兄弟,不是我心冷见死不救,你知道这年月日子都紧,接济你们一两顿还没啥,但日子长了我都保不准有啥吃,这荒山野岭除了草和树啥都不长……”

“……”

“都-都-是因为没啥吃造的孽!”在76(76团)土灰小屋的窗前,父亲长叹一声,木然望着西面常年积雪的昆仑山,浊泪如珠子散落,磕绊说,“真-是一顿饭困-死英雄汉!”

说罢像有东西卡住了喉咙,抹泪张口半天说不出话,脸憋得通红的父亲突然提起酒瓶,一仰脖子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身子一晃,人带凳子跌到桌底下,像一滩软泥……。

4

热烈喧闹的羌族舞蹈,随着火暗声息走到了尾声,音乐喷泉表演紧随其后即将华丽绽放,七彩凤县每晚的巅峰时刻就要到了!多少人就是奔着这一激动时刻而来,一条条街上潮水一般的人流,像一道道河水开始向江边涌动。

“小偷!抓小偷!”突然传来几声由小而大的喊叫,伴随着身后一阵自上而下的躁动。

猛一惊寻声抬头向后看过去,一个黑影正自北而南快速冲下来,眼看到跟前我正发紧不知怎样应对,那人却咕咚一声栽了个狗啃地,几乎同时一个东西呯跌在我脚下,低头细看是一把短刀——银柄的短刀,月光下闪着寒光明晃晃的,我一惊哆嗦着向后退了好几步。

太突然太意外感觉是那样不真实,恍惚中,满脑海都是那把短刀,一拥而上的一堆高低不等的影子,扭起那个跌倒在地的人,像提留一只鸡,推打喊骂中,捡起那把短刀,从我身边走过去,一个个摇摇晃晃,虚幻得像是一场虚幻的梦,更像是一堆飘动的游魂鬼影……。

就是这样一把刀父亲当年差点杀了人!

父亲去世前一个月左右,也许感知自己大限就要到了,他把我唤到跟前,硬是支走了其他人,他以前从不这样执拗对人。推开我从床上很吃力地站起来,挪步到摆有母亲遗像的柜台前,伸出瘦黑如柴满是老年斑的手,打躬、作揖、燃蜡、点香念念有词。这些平常原本都是我分内的事,看他动作缓慢却煞有介事做着这一切,我感到心慌头晕正揉眼发怵,吱一声旧木柜被缓慢打开,紧接着,一件发黑的红绸包裹摇晃在眼前,我接过手急切地一层一层打开,一只皮鞘破旧银柄锃亮的短刀闪现在眼前。

“一晃都几十年过去了,我就是走不出来,也忘不了,今天我就给你讲讲这把刀!”他深陷着眼直直地看着我,一脸愁苦声音虚弱满含悲凉。

再一次遭拒,能想的出路全被堵死了,失望至极的父亲心灰意冷,一个人漫无目标地走出土屋。刺骨的风鬼哭狼嚎一样呼啸着,四周一座座黑魆魆的大山,像一群凶神恶煞,向他猛扑过来,满天的星斗像万千投过来的飞镖,那一镰冷月像一把弯刀悬在头顶……。

在那一瞬他绝望极了也害怕极了,他想到了逃避更想到了死,也想到了那把银柄的短刀。

那晚,父亲在凄冷的寒风里站了很久,冰冷的月光映照着他一样冰冷的泪珠。他抖着牙缩着身子悄悄回到土屋,摸到那把闪着寒光的银柄短刀,握在手中蹑手蹑脚往里屋走。黑暗中他看不见放羊人的模样,只听到他顺畅如雷的鼾声,父亲想,他睡得死正是下手的机会,他紧握着冰冷的短刀,向前靠去。然而他灌满铅的脚就是抬不起,这短短几步好像隔着千山万水,他紧张到了极点心砰砰直跳,一些场景虚实交替闪现在眼前:

绿草坡上,他欢快地赶着雪白的羊群,在阳光下……;放羊人赶来救命时那双急切的眼……;土屋外花红草绿,妻子正淘米洗菜……;放羊人递过热水和馍头粗大的手……;蓝天白云下,他和妻子在河边追逐嬉闹……;正在给他们切肉的放羊人扭过身,挣扎着哭喊满脸都是鲜红的血,就像黑碗里盛的高粱酒……

父亲一惊,拿刀的手抖动着像摇筛子,两条摇晃的腿开始发软倾斜,突然颤抖的身后伸过来一双手。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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